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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的神话与真相:从三百多年前的一起杀人事件说起

关不羽 冰川思享号 2020-08-21

关不羽

专栏作家。人称“两脚书橱”,其实是个胖子。人生理想码字,平生所误贪吃。

专栏文章:

《iG夺冠,王思聪的“精神弑父”》

《大师归矣,只留下我们,作青春的遗民》

《化蜜糖为毒药,长租公寓爆仓是必然的!



张扣扣案尘埃落定,从张母被害至今十三年,五条人命。


互联网上一地鸡毛。


该案至今每一步进展都会点燃激烈的争论。此情此景令人联想起“赤穗四十七义士事件”。这是一起发生在三百多年前的复仇杀人事件,衍生的文艺主题“忠臣藏”在两个多世纪中不断被改编、翻拍、取材。涉及的艺术形式,从古代的歌舞伎、净琉璃、浮世绘,到现代的小说、电影、电视剧、动漫、电玩,无所不包。


其影响力横贯古今,也许是人类历史上最著名的复仇事件了,辨析其中的真相也许会为今天的争论提供一些启示。



01

主角


元禄十四年(1701年),江户幕府第五代将军德川纲吉治世的第21年。日本社会进入了一个平稳期,内外太平,以江户、大阪、京都“三都”为代表的城市繁荣兴盛。


这年新春,按照惯例,幕府要任命高家与一位大名迎接来自京都的天皇敕使。这次的人选是高家笔头吉良义央和赤穗藩藩主浅野长矩,后面一系列事端就是由此而起。


吉良义央年逾六旬,出身于三河(地名)吉良氏。三河吉良氏是古老的名门,而且和德川将军家有姻亲关系。江户幕府成立后,三河吉良氏成为幕府的高家。


所谓高家是旗本(幕府直属武士)的一种,均由古老的名门后裔世袭,地位颇为特殊。


江户幕府武士的身份等级以律令制的朝廷官职为标志,即所谓官位系统。一般而言,官位与知行(领地)的大小相匹配。但是,高家的官位不受知行多寡的限制,可以升至从四位上左近卫权少将(日本的官位制度类似中国品级制,以正一位为最高),而十万石知行以下的大名大部分只能获得五位,地位低于高家。


不过,高家的职分是主持和指导礼仪活动,通常不参与政事,因此“外快”收入不多。除了知行以外的主要收入是在礼仪活动中收取大名的指导费,这是一项惯例。因此,正常情况下,高家大都是幕府中的“花瓶”角色,徒有光鲜的外表。


吉良义央是个幸运的例外,此公在礼仪文化方面的造诣深厚,很早就达到了官位的顶点。又因将军的信任,还成为了将军的“侧用人”(私人侍从和顾问)的一员,有机会参与政务。


吉良的家庭成员也颇为显赫。他的夫人是赫赫有名的米泽藩藩主上杉景胜之女,因为这个缘故,义央的长子被绝嗣的上杉氏收为养子,得以继承米泽藩十五万石的家业。为此,吉良家不仅从上杉氏那里得到六千石领地的孝养领地,还获得了有力的经济支持。


吉良义央还是一位很有作为的领主,在自家领地三河国吉良庄开发新田、发展盐业,尤其修筑“黄金堤”解决了多年困扰的水患,深受领民的爱戴。


1701年,吉良义央已经年过六旬,顺风顺水。作为高家的领袖和成功的领主,世间的风评也不错。只是生活奢侈稍惹物议,这在奢侈成风的元禄时代算不上什么问题。


▲日本京都的二条城,江户幕府的历史性地标(图/图虫创意)


事件另一主角播州赤穗藩藩主、从五位内匠头浅野长矩,时年三十五岁,早年的记载非常少。


赤穗藩位于现在的兵库县南部,有五万三千石领地,规模中等。毗邻濑户内海,地理位置很好,加之盛产优质食盐,颇为富裕。赤穗浅野氏是广岛浅野氏的分家,广岛浅野氏的知行高达四十三万石,在“江户三百藩”中排名第八。


浅野长矩的曾祖父长重是广岛藩藩主幸长的弟弟,他因担任第二代将军德川秀忠的小姓(侍童)并立有战功,得以晋身为大名。因此,赤穗藩虽然名列“外样大名”(江户幕府的大名按照与德川家的关系亲疏分为亲藩、谱代与外样三等),却属于与将军家缘分深厚的“准谱代”。


浅野长矩8岁继位,受过很好的教育。24岁时担任江户消防役,颇为活跃,受到幕府的看重。家臣三百余名,在笔头家老大石良雄带领下团结安定。妻子是浅野氏另一分家三次藩藩主之女,已经有了子嗣,此外还有一个弟弟浅野长广。


总之,赤穗藩一切正常。


由义央和长矩出任敕使接待役,是个很平常的决定。浅野长矩十六岁时就曾在吉良义央带领下担任过此役,十分顺利。所有人都没有料一场血腥冲突即将发生。



02

赤穗断绝


事件发生在三月十一日,地点是松之廊下(即江户城本丸大廊下),史称“松之廊下事件”。


事件的发生非常突然。当值的幕臣正在询问浅野长矩仪式何时结束,路过的吉良义央冷笑道:“此事问我即可,问此人何用?


愤怒的长矩突然喊,“我的憾恨你记得吗”,并拔出佩刀砍伤了吉良的额头。吉良哀叫着想要逃走,长矩对其后背又是一刀。这时周围的人死死拉住了浅野长矩,这才使得事态没有进一步恶化。


另有一种说法更为突兀,吉良义央正在和别人聊天,浅野长矩高喊着“我的憾恨你记得吗”,拔刀便砍。


两种说法稍有出入,但大体情形是清楚的:浅野长矩对吉良怀有某种怨恨,拔刀袭击了吉良,而吉良完全没有防备,也没有抵抗,险些丧命。


出事后,双方分别被隔离审问,当时在场的旁人也都接受了质询。上述的经过就是质询的结果。


幕府官员审问时,浅野长矩只是强调他对幕府没有谋反之意,针对吉良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怀有宿怨。至于憾恨、宿怨究竟为何,只字未提。吉良更是对浅野所说的憾恨、宿怨更是表示“完全不知情”。因此,两者交恶的缘故始终没有明确的说法。


德川纲吉将军非常愤慨,表态要浅野长矩即日切腹,赤穗藩改易。改易指没收领地,家臣团解散。而对吉良的处分是“谨慎居住”。名义上是判处了程度很轻的软禁,但是对受了重伤的六十老翁,没有什么意义。


图/图虫创意


对将军的判决,幕府官僚提出了异议。争议点不是赤穗藩的处置,而是吉良家。老中(相当于幕府执政官)、目付(监察官)认为,这一事件符合武家法度中规定的“喧哗两成败”(发生争执的双方受到同等处罚),因此吉良家也应受到改易的处罚。这一意见并未被将军采纳,据说是将军身边的“侧用人”首领柳泽吉保的作用,坚持了“偏袒吉良家”的判决。


当天黄昏,浅野长矩奉命自尽,八天后“主君已死、赤穗藩改易”的消息传来,赤穗藩上下乱作一团。有主张闭城反抗的,有提出集体自杀殉死抗议的,笔头家老大石雄良劝服了众人。


二十天后,幕府使者到达赤穗藩,交接领地。当时藩中武士,与幕府和平交接了领地。


赤穗藩断绝,三百多名武士成为了浪人。


出事后,赤穗藩内流传了“盐业中断家族散,空将赤穗白米食”的民谣,颇有讽刺浅野长矩治下以盐业聚财、处世无能的意味。



03

复仇


事件发生后,舆论批评浅野长矩者不在少数。认为长矩身为藩主,不顾家名与家臣,在将军的殿前刃伤他人,实属短气(鲁莽)。而且,年轻力壮的浅野长矩袭击一个六十老翁,非但不能一击必杀,还要背后加刃,有损武名(武士的荣誉)。


江户城里甚至流行了一则落语(类似单口相声),大意是“少将砍向吉良两三刀,吉良轻伤大难侥生还,赤穗落得城池转他人”,也是对浅野长矩的讽刺。


连本家的广岛浅野氏的态度也很冷漠。毕竟浅野长矩做出殿前刃上的恶行时,已经注定不可能有什么好结局。


幕府迅速以“乱心(精神病)刃伤”的罪名,判处浅野长矩自尽并改易赤穗藩,看似严厉,却避免了株连家人与家臣,留有了余地。


若真要以“喧哗两成败”的法度作为政治事件处理,可以拖吉良家下水,但代价是赤穗藩还要贡献几颗人头,未必真的有利。更何况赤穗藩多次申诉始终没有为藩主的动机找到合理的解释。动机不明的情况下,“喧哗两成败”并不成立。因此,“松之廊下事件”能以长矩一人的性命了结,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图/图虫创意


这次事件本来将会以“松之廊下刃伤”“赤穗骚动”之名,记录在历史书的冷角落中,然后被人们遗忘。


一次复仇活动彻底改变了事件发展的走向。


元禄十五年(1702年)12月14日深夜的江户城,大石良雄带领四十六名赤穗浪人(另有一人在行动前被当局抓捕),以庄严整齐的军容攻向了吉良的宅邸。浪人方显然是有备而来,战斗持续两小时,即告结束。


最后的场景只有赤穗单方面的叙述,无从印证。据说是从柴薪房里抓住了躲藏的吉良,大石雄良让其自尽,吉良不肯,浪人们将其杀死,名叫武林唯七的浪人斩下了他的首级。


复仇结束后,浪人方没有四散逃跑,又以行军之势,高举吉良的头颅行至泉岳寺。据说,此时天降大雪,浪人方雪中行军的景象颇为壮观。最后,大石良雄将“仇敌”吉良义央的头颅供奉于浅野长矩的墓前,四十六人静候幕府的追究。


整个行动,吉良方死十六人、伤二十三人,而浪人方只有四人受伤。虽然是血腥的杀戮,浪人方有意避免伤及妇孺与未参与抵抗的仆役。作为整个复仇行动的组织者,大石良雄的调度有方确实令人称叹。



04

处置


对赤穗浪人的夜袭复仇,幕府猝不及防,后续的处置也发生了争议。


两种意见针锋相对,其一是世代作为将军家儒学指导的大学头林凤冈提出的,他认为“浅野浪人忠义之士也,若严惩,世间忠义之举殆尽矣”。另一方则是柳泽吉保引入幕府的学者荻生徂徕,他表示,“律法天下之本也,四十六士虽是义举,却失大体......未经幕府允许,擅行之事,于法不容”。


一方强调的是忠义,另一方则是强调律法,但是对赤穗方忠义的性质并无异议。


德川纲吉将军也高度肯定了浪人方的忠义,他试图以一种迂回方式的法外施恩。将军的方案是幕府正式做出死刑判决后,由身份适合的贵人出面请求赦免,所谓贵人是指后西天皇之子、天台座主(天台宗僧团领袖)的公辨法亲王(亲王出家后称法亲王)。


公辨法亲王是当时在位的东山天皇的伯父,又是声望卓著的高僧,与纲吉将军的关系也很融洽,是处理此事的绝佳人选。可是,公辨法亲王意外地拒绝了将军的请托,他问道:“如果他们将来做出了不名誉之事,玷污了忠义之名,又该如何处置?


法亲王的观点最终决定了赤穗浪人的命运。


就在幕府对事后处置争论不休时,被捕的四十六浪人已经受到了破格的礼遇。他们没有被收押于监狱,而是按照高级武士被捕的待遇交给四家大名看管。其中接收大石良雄的熊本藩细川家是五十四万石的大国主,地位比起广岛浅野氏还要高出一截。


大石良雄一行到达细川家宅邸时已经是夜晚,藩主细川纲利当即破格接见,可谓礼遇有加。此后大石被待以客卿的规格,专人侍奉,每餐一汤五菜,每日沐浴。其他浪人在其他大名宅邸也受到了相应的优待。


这是诸大名为代表的武家对事件的无言表态。


图/图虫创意


江户町人对赤穗浪士的复仇更是大为赞赏,很快就有“赤穗四十六士,英勇无所畏惧。为报主君之仇,宁与吉良玉碎”的歌谣在坊间流传。与“松之廊下事件”发生后的武家冷淡、町人讽刺相比,舆论完全反转。


唯一为吉良义央之死抱打不平的是远在三河国吉良庄的领民,显然无用。


事发两个多月后的元禄十五年(1703年)初,幕府的正式判决下达:判令赤穗浪人四十六人以士礼切腹自尽(事前被捕的那位被流放,但不久就遇赦而还)。吉良家改易,吉良义央之子被流放。


虽然赤穗浪人四十六人还是逃不过律法的死刑,但是判决强调了以武士之礼切腹,是对他们复仇之举的含蓄肯定——否则以浪人之身只能公开斩首处刑。


更为重要的是,三河吉良家改易、继承人流放。名义上并非对松之廊下事件的平反,而是以律法的规定,因家主妄死,吉良家的武名受到了玷污,失去了存续的资格。


无论名义为何,实质上完全实现了赤穗浪人的复仇诉求。



05

神话


幕府的判决执行后,现实中的事件告一段落,却是历史神话的开端。


次年,歌舞伎《曙曾我夜讨》上演,用历史上著名的曾我兄弟复仇事件影射赤穗浪人事件,但是上演三天后就被明令禁止。


这次尝试本身也不成功,曾我兄弟事件是流传五百年的事件,兄弟二人为父报仇的故事也很难和一众浪人复仇的事件联系起来。


直到四十多年后,人形净琉璃《假名手本忠臣藏》上演,“忠臣藏”的神话正式开场。净琉璃本子很快又被搬上了歌舞伎的舞台,并且衍生出多个版本,情节各有不同,形成了系列。


从《假名手本忠臣藏》开始,“四十七义士”的说法流行开来,与此前幕府认定的四十六人有了出入。其实,这只是《假名手本忠臣藏》的作者故作悬疑的文字游戏产生的误解。标题里的“假名”对应的是数字“四十七”(当时江户多用四十七假名表音),就成了四十七义士的来源。


▲日本歌舞伎剧《假名手本忠臣藏》(图/东方IC)


连人数这样的基本事实都可以加工,“忠臣藏”系列的创作成分也越来越多。最重要的加工莫过于浅野长矩与吉良义央交恶的理由,脑洞越开越大。


主要有几种说法:


最朴素的说法是长矩拒绝向吉良行贿,遭致后者的刁难,在迎接敕使的仪式过程中出丑了。其实,长矩本该支付的是指导礼仪的礼金,属于高家正当的收入,并非贿赂。而礼金仅仅是金大判一枚,义央虽有不满也未予计较。更重要的是,没有证据显示义央有明显的刁难。迎接敕使是公开的仪式,如有纰漏是无法隐瞒的。


还有一个说法也曾流行一时,说吉良家的盐业技术落后,义央曾向浅野家索要制盐的方法被拒绝,怀恨在心,在礼仪指导上多次刁难长矩,长矩因此动了杀心。


此说甚为荒谬,即使吉良家的盐业的确技术不佳,以义央的交友之广,大可不必去找没有什么交情的赤穗藩自讨没趣。


最荒谬的说法是吉良义央看中和调戏了长矩的妾室,还向长矩提出了要人,长矩因此刃伤吉良。这完全是没有影子的编造了,只是为了迎合猎奇的口味。


此外,还有新田开垦引发争执之说,这在地理上就无法实现的。吉良的领地在东海道的三河国和关东的上野国,与山阳道的播磨国赤穗藩相差几百里。这显然移花接木了吉良家与毗邻的西尾藩土井氏因筑堤产生的争执。


对吉良义央的抹黑还不止于与浅野长矩的交恶原因,连他的儿子入继上杉家也被说成是吉良义央在宴会上毒杀上杉家当主纲胜的毒辣阴谋。由此又融合了“柳泽吉保意图篡夺天下”的超级阴谋论,吉良毒杀上杉、陷害浅野,都是阴谋大局的要手。


区区一介高家,成了通天彻地之能的妖魔。与之对应的是浅野长矩被塑造成了明君的集大成者——不仅关心领民、文武全才,而且胸怀大志、反抗幕府中东黑暗势力自我牺牲,等等。


这些有影没影的说法,无非是为了强化赤穗一方的正义性,浅野长矩和吉良义央的忠奸对立、是非立场越是清晰,整个复仇事件的道德高度就越是凸显。


然而,后世的考据也没有对浅野长矩有更多的支持,始终缺乏证据证明浅野长矩对吉良义央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憾恨”。进而有学者提出,事件就是幕府判决的那样。浅野长矩是精神病发作“乱心”而已,别无深意。但是,这并不影响有人刻意迎合大众需要的黑白分明的复仇叙事。


双方主君的忠奸对立凸显,复仇的过程也变得曲折离奇。从浅野长矩自杀到夜讨吉良中相隔了一年半的时间,给了世人巨大的想象空间。


▲日本京都东映工作室江户时期的重建(图/图虫创意)


其实,这一年半中大石雄良的谋划和行动留下了很多书信资料,是较为清晰的。冷静理性的大石雄良十分务实,一年半的“空档期”中,他主要努力的方向是争取赤穗藩的复兴,而不是组织复仇。


调动资金周济失业的旧部下,维持原家臣团的团结,更多地是为了复兴赤穗藩的准备。“为主君报仇杀死吉良”绝非他的初衷,直到浅野长矩的儿子、弟弟都被幕府置于监管之中,复兴事业绝望后,才转向了“复仇大业”。


复仇准备的真实过程,也没有“忠臣藏”神话中那么多艰难险阻,幕府的确对大石良雄等赤穗浪人进行了一段时间的监视,那只是废藩改易后的例行公事而已。


吉良家也只是加强了保安,增加了保镖,并没有太多的动作。若真是如文艺作品所言,吉良家“精心防备”,在宅邸里修筑密室、暗道云云,吉良义央何至于躲藏到柴薪房里等死?


而在“忠臣藏”系列中,复仇的进程复杂惊悚。幕府的密探、吉良家的忍者杀手,都是“义士”们的敌人,一次次化险为夷后才取得了艰难的胜利。这些剧情既是提供娱乐性的要件,又满足了大众对道德实践的价值想象:付出越多,则道德价值越厚重。


大石良雄真正高明之处是对复仇行动的周密部署,让整个行动充满了崇高正义的仪式感:军容整齐、不滥杀妇孺,到从容赴死,人肃然起敬。


其筹划之周密,甚至对事后的舆论也有所准备。武林唯七砍下吉良头颅并非巧合。此人的祖父是孟姓华人,出于孟子后裔的武林孟氏,故以武林为和姓。在儒学盛行的江户时代,“圣裔”的参与无疑为浪人的行动增加了正统的色彩——事后就有人盛赞“武林唯七所为,不愧为圣人之后”。


大石良雄的精心安排也获得了很好效果,包括大石良雄长子的四十六人虽然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是义士之名鹊起。他们的亲人后代大都获得了各方的照顾。大石良雄的次子后来被广岛浅野氏以一千五百石的高禄聘请,复兴了家门。


如果不是这场成功的复仇,浪人中的绝大多数都将在贫贱之中度过余生。



06

义理、人情与律法


赤穗浪人复仇事件发生的元禄十四年,刚好是德川氏建立江户幕府一百年。


江户幕府最后一次大规模战争岛原之乱的硝烟,已经冷却了六十余年,进入了长期的和平。按照幕府最高的政治理想,其统治应该建立在严格的律法框架内,形成一套文法吏治的统治体系。公家(京都公卿)有公家的法度,武家有武家的法度,乃至僧侣、神官、农民、工商,皆处于规则明确、赏罚分明的法网之中。


这就是荻生徂徕“律法天下之本也”的真意,“作为天下之本”的律法排斥一切其他规范,成为世间唯一的权威,无疑是秩序最为严明的“理想状态”。


然而,权威一元化的律法秩序只是文法之吏出于想象的野心。社会是由人组成的,人的行为是复杂的、多元的。归根结底支配人的行为的,是个体的价值观和利益驱动。


律法的刚性约束固然为人们所需,但是律法与个体的价值观、利益诉求不可能完全统一。越是律法严苛,人们的压迫感就越是严重。因为,归根结底律法的力量源于武力的强迫,没有将军家“三万旗本”的武装力量支撑,律法不过一纸空文。


但是,没有人喜欢被强迫。如果仅仅依靠强迫,一个共同体难以维系。这就是孟子所言的“徒法不行”,即便是江户幕府高压式的威权政治,也不得不容忍律法之上还有更古老、更自然的价值观发挥作用。


▲日本东照宫,江户幕府的开府将军德川家康的神社(图/图虫创意)


对日本人而言,义理就是比律法条文更重要的价值观。义理是指君臣、父子、师徒、主仆的尊卑之中,不言自明的契约义务。主君的义务是赐予和保护家臣俸禄的“御恩”,家臣则以忠诚的“奉公”以报。


赤穗浪人的复仇,符合世间的义理,与幕府的律法发生了冲突。


幕府早在三代将军家光时就专门颁布了《复仇禁止令》,无论“松之廊下事件”的处理结果有何不妥,浪人的复仇也是公然以武犯禁,绝无可恕。但是,在世人看来,大石雄良带领浪人为故主复仇,体现了不忘“御恩”、舍己“奉公”的义理人情。无论浅野长矩是明君还是昏乱鲁莽,为主君复仇的义理都不会改变。这是浪人方的义理。幕府的律法在这个场景下不是秩序的维护者,而一种压迫力量。


幕府的法吏也有自己的义理立场。按照荻生徂徕的想法,将军作为武家的栋梁,是一切武士获得“御恩”的来源,所以将军也就成了所有武士“奉公”的对象,因此将军的律法是绝对的不可侵犯的“大义”。这是荻生徂徕批评浪人方“失大体”“不知大义”的理据。


但这种冰冷抽象的逻辑在现实生活中没有说服力。大石家的知行来自浅野家而不是将军家,这样常识性的事实是无法用抽象的“大义”驳回。因此,在世人面前,荻生徂徕的“义理”无法与大石良雄的“义理”对抗。


与荻生徂徕这样刚从书斋里走到政坛的新晋者不同,德川纲吉将军和林大学头要现实得多。传统政治的统治者经常扮演无所不能的角色,但是绝少脱离现实的幻想。


德川纲吉很清楚,林大学头“若严惩,世间忠义之举殆尽”绝非危言耸听。幕府自身的存在也离不开义理人情的维系。若家臣不为大名“奉公”,大名如何为幕府“奉公”?这是现实。所谓人人以幕府的律法为准、直接为将军“奉公”,只是书生意气的想象。


这才有了最终的处理结果,恪守律法的表象之下,向义理人情的折中。


当大石良雄带领军容整齐的赤穗浪人们走上复仇之路时,彰显的是自身的义理主张,他们的真正的敌人不是垂暮之年的吉良义央,而是幕府冰冷的律法。而决战的真正战场是在江户大众的心中,人情所系即是胜方。


对律法无情的不公感、压迫感集中爆发出来,曾经对赤穗藩的命运漠不关心的江户人变得正义满满,与其说是为赤穗不平,还不如说是为自身压力的发泄。法外复仇的感召力正源于此:无论统治者如何努力,律法背后的威权都不能让人完全安心信赖,人们希望看到面目可疑、时时带来压迫感的政治威权之外,还有更为亲近、可信赖的力量维护正义。


公辨法亲王的发问又指出了另一种可能,今日的忠义之士不能保证明日的忠义,人是容易犯错的。若是抛却律法,只以义理人情为准,那么法外的复仇以及支持这种复仇的大众情绪将是不顾一切的狂暴之力。


如果没有律法的封印,危险的大门一旦打开,会就放出可怕的魔鬼。激进的主张总会占据上风,直至被更激进的主张取而代之。


“赤穗浪人事件”很快就传播到了全国,连九州佐贺藩的偏僻乡下得知了此事。一位籍籍无名、隐居著述的武士对大石良雄缜密安排的复仇不以为然,他的批评与荻生徂徕恰好相反:“浪士复仇,错在没有立断。”以他素来的主张,复仇就是不顾一切的当机立断,冲入仇家中不顾一切地杀戮,直至你死或我亡。他所推崇的武士之道,就是要这种莽撞、不顾一切的“狂死”。


此人就是山本朝常,《叶隐闻书》的作者,他的武士道被后来的日本军部奉为典范,并大力践行——狂而不仁的战争在他们看来是一场复仇,是忠义,是“奉公”,是法外之事……


孟子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法外复仇涉及的情、理、法之争不会有一个标准答案。


*本文系网易新闻·网易号“各有态度”特色内容。


(投稿邮箱:bcsxk201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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